云烟记事如何记录伟大的旅行加利福尼亚

加利福尼亚

California

飞机开始盘旋，舷窗里出现了被阳光晒得锃亮的水泥洛杉矶。水泥公路，水泥屋顶，一切都是灰色的，多年缺水的洛杉矶坚强地把刺眼的阳光反射给天空。

入境大厅里全是人。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在移民局柜台前缓步移动着，把面积不大的大厅变成了人挨人的贪吃蛇游戏的最后一关。没有信号，我不知道外面等着接我的人焦急地去了几次厕所，我只知道我不能离开队伍，掉队的后果就是重新开局。

入住比华利山半岛酒店，我意识到，六年前我曾经在这里住过。我们开着一辆保时捷凯宴逃离拉斯维加斯酒店腻人的香味，在夜晚抵达，用一顿中餐安慰了胃，抚慰了鼻子。然后，关于这家酒店的记忆就这样跑偏，戛然而止。

办好入住手续，我开始联系应该已经到达酒店和我会面的人，然后发现，她去了另外一家酒店，谷歌地图斩钉截铁地说：走过去要25分钟。我转身问站在门口身穿马甲、头发梳得锃亮的小伙子，能不能帮我叫个出租车。他像旋风一样转身离开，然后又在眨眼间回来，拉着我走到一辆同他的头发一样锃亮的黑色林肯领航员旁边，

“我用酒店的housecar送你去。”如同听到了阿里巴巴的咒语，车门打开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享用酒店的客人专车就上了一辆总统保镖或者墨西哥毒贩子最常用的巨型SUV？我还真有点不敢相信。

五分钟后，我们来到了洲际酒店的门口。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准备走的时候给我个电话，我来接你。

会面在户外进行，刚出生的婴儿做了心肺功能修复术，需要加州清新空气和清风的呵护。我们谈到了电影是否可以改变世界，或者该如何改变世界，我说，在看到愤怒的时候你应该先去想，它的孪生哥哥恐惧是什么样子。然后我想起在飞机上看的电影《梦想家迪士尼》。这部电影的制作成本和它装载的雄心壮志不成比例。但我还是像加州的棕榈树一样顽强地从电影中汲取了两段带有养分的文字：一是“如果进行战争的目的是为了结束战争，那他们是需要梦想家的”，另外一句是“梦想家从不放弃”。

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正在飞机的头等舱里准备用餐。因为座位超售，我被升级到了这架飞机的皇宫内院。一阵手足无措之后，我决定正餐吃个全聚德烤鸭。

我不爱吃烤鸭，但我觉得，在一万米的高空吃烤鸭子，可以营造出一种夸张的仪式感。

早上跑步回来，湿漉漉的我在房间地面上发现了一个用金色椭圆形酒店标志封着的信封，里面一张酒店SPA的服务提醒约我1点准时用肉身赴约。那是个可以帮助国际客人减缓旅途劳顿和时差的按摩，分钟，价值美元。

酒店的公关负责人叫乔纳森。他异常骄傲地告诉我，“在半岛，我们最担心的是客人不肯提出要求。”为了证明这句话的真实性，他推开了一扇只供员工出入的门，带我进到酒店的地下空间。

在地下车库的一个角落，有一片可以停放16辆汽车的空间。这里的16辆宝马，从超级跑车i8到X5，专门给入住套房的客人免费使用。也就是说，如果预订了套房，你还可以顺口说下，我想看看是不是可以开那辆i8，而且一点不用觉得难为情。如果你愿意花点钱来点不一样的驾驶感受，乔纳森就会兴奋起来：他专门为客人设计了一套华丽的一日游项目：驾驶劳斯莱斯的巨型SUV库里南前往加州唯一一片可以开车玩耍的海滩，在沙滩上用餐，然后乘坐私人飞机飞回酒店。

当然，任何一位客人，即使是像我一样行李寒酸，也可以使用酒店的客户用车，林肯领航员、凯迪拉克凯雷德、mini或者劳斯莱斯古思特，前往酒店周围3.2公里范围内的区域，见撰稿人，或者寻找卖便宜苹果的便利店。

然后我们来到了客房部的仓库。这是个藏着老客人隐私的地方。你床上的秘密——比如睡什么样的垫子、盖几层毯子——都被私藏在这里，你枕套上的首字母缩写，也是在这里用缝纫机绣上去的。我看到一个塑料盒子上写着奥普拉的名字，但我不知道这样的塑料盒子的数量；我看到棕色的狗垫，还有用几根羽毛做成的捕梦网，但最具戏剧化的是一位敏感的客人存在这里的吸尘器。他的要求很简单，当他入住的时候，必须用这台吸尘器打扫房间。

这个习惯和我截然相反，我喜欢被我专用的尘埃围绕，生活在我专用的尘世之中。

酒店还有一套给客人的狗准备的菜单，牛肉汉堡18美元，三文鱼28美元。拨打分机，管家还可以给你的宠物送上超级柔软的狗垫、毛巾和水碗，然后问你：要不要给狗狗做个按摩或者修个指甲？

说到吃，我决定请乔纳森带我去厨房转转，因为我想看看昨天入住时那金色的草莓的制作过程。在噪杂忙碌的厨房，我见到了话说不停的主厨。乔纳森悄悄说，他是刚才在屋顶泳池旁边看到的那两小块菜地的地主，每天早上都要从那里居高临下地掐走几片绿色的叶子。然后我用手机拍下了黄金草莓的制作过程：将洗好的草莓放在雪白的毛巾里吸干水分，蘸上巧克力酱，晾干后用刷子刷上实用金粉。完成这个操作的是一位漂亮的拉美女士。你说一声谢谢，她就会报以灿烂的笑容。这笑容可以让你失去听觉，忽略了厨房的噪杂。

晚上用餐的时候，我特意点了乔纳森推荐的每天从英国空运而来的多佛龙利鱼，然后又要了一个在厨房探秘时看到的甜点——彩蛋，这也是那位女士做的。我用餐勺用力在彩蛋上敲了一下，它随之裂成四片。

乔纳森说，这是他见过的敲得最具正义感的一次。那感觉，仿佛我刚刚处死了一颗定时炸弹。

直到电话响起，听到乔纳森在电话故意显得不那么着急的声音，我才知道，自己迟到了。

开着绿色的宾利全新欧陆GT，我拿出了在国内开车的无所谓态度在高速公路上飞奔。左侧超车，右侧超车，左侧超车，右侧超车，这是一首美国司机很少愿意演奏的进行曲，但没办法，我不能错过10点准时出发的观鲸船，那是我今天必须赶上的约定。

阴天，风平浪静，游船告别团聚在漂浮灯塔上的海豹，在声纳的引导下聆听着鲸鱼的歌声驶向美人鱼和海豚出没的秘境。

我以前总觉得，看海豚和看鲸鱼一样是生命中可望不可即的奇遇，但这个想法很快被颠覆了。40分钟后，数十条海豚已经开始在观鲸船旁边嬉戏，或者在船尾的浪花中雀跃，仿佛是急于上镜的武打片演员，淋漓尽致地挥洒着蹿蹦跳跃的各种花样招数。

我在心里为这片海域起了个名字：海豚农场。

但鲸鱼就没那么容易见到了。

第一次听到鲸鱼喷水的声音，我还以为听到了一位孤独的男人发出的叹息。当我随着众人的视线转过头去，只看到一条漆黑油亮的背影在水面上滑过，两片左右分开的尾巴画了一条弧线沉入水中，留下一片巨大的涟漪暗示着那刚刚消失的庞大身躯的体量。之后的一个小时里，我只看到过几只鲸鱼的身影，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到最后，它们干脆只出现船身后很远的地方，仿佛是在嘲笑我们所做的无谓尝试。它们仿佛想要和我们在所属关系上保持绝对、纯粹的距离，不想被我们用手机记录下来，不想在概念上陷入“我用手机拍下了鲸鱼”的陷阱。它们和人类没有任何关系。当我们的占有欲升级到手机屏幕的境界时，它们谨慎地控制着这一距离，玩弄着失焦、模糊、抖动、消失的伎俩，就像它们和海豚保持距离一样。也就是在盯着灰茫茫的大海和天空的交接线、仿佛从现实世界抽离出来的那一刻，我意识到了欲望的可怕：它居然连鲸鱼也不放过，想要用屏幕大小的胃口将它吞没。

更讽刺的场景在后面。最终，我们遇到了一条不那么害羞的鲸鱼。它就在远处的海面上上下浮动，既不像宣传照那样将上半身伸出海面，然后拍出巨大的水花，也不像之前看到的鲸鱼那样拱起后背，然后用尾巴告别天空。它就在远处飘着，像是一块巨大的、黑色的漂浮木，或者一架迫降的隐形战斗机的机身。

时间长了，我反到觉得有些乏味。就像计划看马戏团表演的乡村客人只看到了一条正在睡觉的老狗。

这次行程让我得出了两条经验教训：第一，当你晚上睡觉感到头顶皮肤疼痛的时候，你应该意识到，那是晒伤的表现。因为，再阴的天，也会让一个没有头发的脑袋被晒伤；第二，学外语应该学到极致才行。

有些牵强？

当我再次开上绿色的宾利向一个安逸得仿佛只有退休的人类学家和哲学家居住的小镇驶去时，同行的半岛酒店集团负责公关的女士用相对慢一点的英语告诉我，船长在广播里说了，我们看到的浮在海面上的鲸鱼其实有两条：孩子已经去世了，我们看到的场景其实是鲸鱼妈妈在一遍遍潜到孩子下面将孩子托上水面、好让它呼吸的绝望尝试。只是因为我的英语听力还没有到那么纯熟的地步，错过了最关键的信息。

就像看似最温和的天气对脑袋最有杀伤力一样，一下子，那个最百无聊赖的场景变成了最令我难忘的瞬间。

半吊子英语再次让我的尊严受了严重挫伤。

第二天早上6点，我们坐上一辆电影里抢银行的匪徒最喜欢的灰色道奇面包车，进到了加州最大的一个农场里，坐上一个能够乘坐12位客人的巨大热气球。

这个热气球到底有多大？客人们可以在气球充气时走到里面，像走进一个巨大溶洞里，合影留念。有照片为证。

气球升空，世界安静了下来。只有偶尔加热空气时，头顶会传来一阵阵热浪和轰鸣，加重了晒伤的刺痛。气球的飞行员、也是这个家族买卖的拥有者詹姆斯·罗森不断给我们讲着热气球的工作原理，飞行高度（我们最高飞到了海拔米左右），以及相关的风土人情——比如远处一片白色的大棚。那里曾经是种大麻的地方，但后来因为不符合规定被美国缉毒局全部查抄。

詹姆斯还有一个习惯，就是时不时地往我们乘坐的藤编大篮子下面吐唾沫，然后趴在篮筐的边上观察唾沫的轨迹——这是他观察空中风向的最佳手段。

其实，乘坐热气球是一种无需语言解释的体验。置身宁静的高空，以前所未有的高度观察世界、审视自己和世界的全新物理关系，体验上帝视角，这些都因为离地米而令人难忘。用詹姆斯自己的话讲：我最爱的不是飞行，而是帮助人们在飞行的时间里暂时性地改变他们的思维方式。

就像是登月。当月亮从被我们注视的目标变为我们观察地球的落脚点时，我们的思维方式和叙述方式也就需要随之颠倒。这种改变，即使只是短短的一瞬，也深意非凡。

詹姆斯不知道的是，他带来的改变可能远比他期待的更深远。降落后，詹姆斯打开两瓶香槟，一边给我们倒酒，一边讲述飞行后喝香槟的传统的来历：在18世纪刚开始有热气球飞行时，法国的农民往往以为热气球是天上下来的邪恶物体，对它进行攻击。为此，热气球飞行者在落地前先用绳子递下一瓶香槟以示友好，向降落地的农民表示感谢，从而化干戈为酒嗝。这个传统也就由此延续了两百多年。

然后他又说了一大段词藻美丽的话，我只听出了上帝，和风，温暖的手，笑声，大地母亲……然后假装很感动的样子和大家一起鼓起了掌。

好在我当时录了视频，事后可以用这些关键词在网上一次次尝试着搜索，最后发现，这原来是一段祈祷词，专门在热气球平安降落后诵读：“和风温柔地欢迎你，阳光温暖地为你赐福。你飞得如此之高如此美好，上帝与你一同欢笑。他缓缓地将你放回地面，放回大地母亲的怀抱。”

真侥幸，我对着电脑说，差点就成为了对牛弹琴的那头牛。

在动身前往美国之前，一位同事得知我要去乘坐热气球，建议我仔细考虑这一决定（不是跟我说勒芒的那位）。在他看来，那是件很危险的事情。而在热气球上，我发现旁边一位同行者似乎也颇为紧张，他的脸始终朝向篮筐的里面，手紧紧地抱着篮筐的柱子。话也变少了。

事后，当他开上车，拉着我向当天的目的地出发。我们从特朗普聊到香港、从酒店服务聊到心理学，最终聊到了旅行的目的。

我说，旅行还有一个很伟大的意义，就说逼着你去做一些平素里不会尝试的事情。比如我，就因为旅行尝试了以往从不会主动选择的生活：第一次吃螃蟹（36岁）、第一次坐过山车（40岁）、第一次跳伞（42岁）、第一次坐帆船出海（45岁，在第一次溺水40年后）、第一次体验SPA按摩（前天）……听我这么一说，他收回了刚才的反对意见，承认这也是他第一次坐热气球，而且他确实很紧张。

“不过，我已经喜欢上它了。”他说道。

沿着号公路一路前行，旁边的海被厚厚的云层彻底遮盖。

他说，实在可惜，本来是想让你看看这条最美公路和它一侧的海的。我说，没事，这也是我第一次在云海上面开车。

走着走着，身前身后的跑车越来越多，尤其是彩色的兰博基尼和迈凯轮。它们紧紧地贴在地面上，仿佛外星人雇佣的异类机械甲虫，伺机准备发动进攻。

鹑园汽车聚会是北美汽车会——蒙特利汽车周的第一场大型活动，也是半岛酒店集团年度最热闹的活动之一。

尽管热闹，但却没有勒芒或者古德伍德那样的人头攒动、热气升腾，因为活动只向有限的少数人——大约位客人开放。

在出发前，我曾无意中看到一个新闻:洛杉矶的彼得森汽车博物馆正在举办一场名为“好莱坞梦话机器——科幻和奇幻电影中的汽车”的展览。但没想到，这个展览的一部分居然被带到了鹑园。

和好莱坞梦幻机器一起举办的专题活动虽然没有古德伍德多，但对这场只举办一天、开放时间只有6个小时的活动来说，还是有些令人头晕目眩，在“宾利汽车年”“向电动汽车致敬”“迈凯轮F周年”“大众商务车75周年”“伟大的法拉利”这样的主题展之外，还有战前赛车、战后赛车、超级跑车展示和拍卖活动。这个格外炎热的夏天，参照着鹑园杂志上面给出的每辆车的信息，和这些车辆对视，看着太阳在它们身体某个曲线上投下跳跃的光斑，揣摩它们的成熟与华丽，无疑是个庄重而优雅的事情。将这个瞬间用油彩画下来命名为《戴着白色帽子观看红色经典汽车的男人》，应该是个画家很享受的过程。

半岛酒店集团营运总裁包华(PeterBorer)先生对我说，在十几年前，鹑园车会不过是香港上海大酒店(半岛酒店集团母公司)主席米高嘉道理爵士在朋友圈里发起的一个小规模私人聚会。但在加州的和风与阳光的照耀下，它已经成为了能够为集团带来不少经济收益、和高端客户进一步互动的双赢项目了。

这种意外并不是半岛的行事风格，在标准和眼前利益之间，它宁可像一位耐心的作家那样用20多年的时间耐心观察着巴黎的晨光与暮色，直到最佳机会出现。

在伦敦，也是一样。“我对伦敦的每一幢建筑都如数家珍。”包华先生说。

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一支由四个人组成的墨西哥小乐队正表演，一个小伙子始终心不在焉地拉着小提琴或者唱着和声。我隐约觉得，他会在有一天放弃甜美的歌曲和伤痕累累的小提琴，加入毒品贩子的行列，在枪战、怀疑和从不后悔的杀戮中成长。

我问包华先生，在半岛30多年的工作经历给他个人带来了怎样的人生经验，他说，懂得尊重，保持谦恭。这些在小学课本上就已经用拼音标注过的词看似没什么深意，但如果加上一些故事的联想可能就会不那么令人麻木了。比如在“非典”期间，香港半岛虽然客流量急剧下降至几近干涸，但酒店却决定和员工一起同舟共济，做好了一两年内不裁员的准备。

至少对我个人来说，这次谈话让我心满意足，仿佛在草地上买到了一辆闪闪发亮的年捷豹XKSS跑车。

尾声

GT这个词来自意大利语的GranTurismo，意思是伟大的旅行。很多汽车都会在命名时在车型后面加个“GT”字样，以勾起人们对美好的长途旅行的向往。微风，骄阳，海岸，缠绵，约会，发现......一切都被美好定义，无法逃脱的逃离现实。

但在我看来，真正伟大的旅行是可以在你的大脑中留下许多印记的活动。

比如酒店，我最爱开的玩笑是：如果你闭上眼睛进入梦乡，酒店房间里的一切就都没有了意义。地毯是否镶了金边，马桶是否会问你“舒服吗”，浴缸是圆形的还是长圆形的，这些问题都和棺椁用什么木头做的一样，和闭着眼睛躺在里面的人没有任何关系。唯一能影响你的，是房间是否隔音，床头是否有足够的插座，卫生间的地面是否加热，或者在离开的时候你能带走怎样的回忆、想法和灵感——比如华尔道夫的帐篷酒店，或者俄罗斯那间不知名的酒店。

或者，当你坐在酒店的房间里百无聊赖时，你的目光被某样事物吸引，然后意外地发现它其实有着很多值得你研究的地方——就像你在听一首交响乐，无意中发现了一两处配器绝妙之处。

旅行也是一样，伟大的旅行能让你的大脑产生伟大的想法。这种伟大不是要在欧洲掀起一场怎样的革命，而是能让你激动不已的灵感或者一些思维方式的转变，突破自己的边界尝尝螃蟹或者爬进热气球的篮筐，这都是一个非常隆重的仪式。你的物理空间是无法改变的，但心理空间却总可以延展。

因此，旅行的终极收获只有半年或者一年之后才能被意识到。到那时，你的大脑将会在出庭作证时说:

是的，我都记下来了。

监制：新裤衩

编辑/图文：温宏伟

美术编辑：齐旋

执行：小任